第2章
第(1/8)节
父亲去世了,代表着我真正的少年时代也随之结束了。我惊讶的是,自己的少年时代实在是缺乏对他人该有的关心。而且,我甚至感觉父亲的去世也没有让我有丝毫的悲伤。可能这也不算什么惊讶,只是一种无力的感伤。
我回到家时,父亲的遗体早已入棺。因为我是步行至内浦,然后坐船顺着海湾返回成生,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。当时正是梅雨季节前夕,太阳每天都很毒辣,天气非常炎热。我与遗体告别以后,匆忙把灵柩运到荒凉的海角火葬场,在海岸边焚烧了。
农村寺院住持的去世,可谓非同小可,是一种过分的异于寻常。可以说他被这里的人当成了精神支柱,被当地的信徒当成了各自生活中的保护者,同时也被当成了他们去世后能够托付的人。扮演这么多角色的他,死在了寺院中。他是一名十分爱岗敬业、十分优秀的人。如同一名四处教授别人死亡方法的人,在亲自进行示范的时候发生了失误而引发了死亡,给人一种过失的感动。
事实上,安放父亲灵柩的地方十分合适,是一个精心准备好的地方,考虑得十分周到。母亲、小和尚与施主们聚集在灵前哭泣。小和尚磕磕巴巴地念着经文,看来多半是听从了在灵柩中躺着的父亲的指示。
父亲的脸埋藏在了初夏的花丛中。每一朵花儿都十分娇艳、水灵,让人有点儿害怕。每一朵花儿似乎都在窥探着井底。因为,人死后脸比活着的时候更干瘪,面向我们的脸只剩下轮廓,那深陷下去的地方再也无法鼓胀起来了。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遗容更能如实地表明这一点:所谓物质,已经离我们远去,且它存在的方式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!精神就是如此通过死亡变成物质,我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样的局面。如今,我才逐渐明白,五月的花卉、太阳、桌子、校舍、铅笔等物质为何与我的距离是那么遥远,对待我的态度是那么冷漠。这便是其中所蕴含的道理。
母亲和施主们都在注视着我与亡父最后的会面。可是,我这颗固执的心对这句话所蕴含的生者世界的推论是无法接受的。不是会面,而是看着父亲的遗容。
遗体只能让人看着。我也仅仅是在看着而已。就像平日里自然而然的动作,看着就是看着。这既是生者的权利,也是一种残酷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。一个既不会放声歌唱,也不会喊叫着到处奔跑的少年,就这样学会了确认自己的人生。
我这个人原本非常自卑,但是此时,我明朗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,仍能坦然地面对施主们且没有感到一丝羞愧。寺院位于海滨的山崖上,前来吊唁的客人后边,夏天的云在日本海海面上翻滚着。
开始念诵出殡的经文了,我也跟着一起在念。大雄宝殿里面黑漆漆的。挂在柱子上的丧幡、大殿横梁上垂落的华幔与香炉、花瓶之类,被闪烁的灯光照耀得格外璀璨。海风时不时地吹来,将我僧衣的下摆吹了起来。正在念诵经文的我,眼角不断涌进一束强光和夏日的云姿。
户外强烈的光线,不断向我的侧脸照射过来。那璀璨的侮蔑……
——送殡的人群再向前走一二百米,便会抵达火葬场。此时突然下起了雨,幸亏走到了一个善良的施主家门前,还能将灵柩抬进去避雨。看样子雨一时不会停,送殡的人群不得不继续前进,所以,只好为大家准备好雨具,将灵柩盖好油纸运送至火葬场。
火葬场在村庄东南突出的海角尽头布满石头的小海滨上。因此焚烧的黑烟不会飘到村庄去。可能正是这个原因,自古以来这里就被用作火葬场。
这一带海滨风浪很大。波涛汹涌时,雨点也在不停地敲打着翻滚的海面。无光的雨点,只是冷静地刺穿非同一般的海面。然而,海风突然将雨点刮向荒芜的岩壁。洁白的岩壁被打湿,仿佛被喷了一层墨汁。
从隧道出来,便到了火葬场。工人们正在做火葬前的准备。我们躲在隧道里面避雨。
并没有什么海景,只看到波涛、被打湿的黑岩以及雨水。浇了油的灵柩呈现出鲜艳的木原色,被雨点敲打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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